寻迹而来。寻的是黄河,就到了济南。车轮轧轧碾过,司机师傅说,这是黄河大桥。即便司机师傅不提醒,车子还没有驶上大桥,公路一侧早春淡绿色的柳堤已经告诉自己,柳堤的那一头便是那条大河。它始终没有进入眼际,却清清楚楚表明,自己就在那里。岸头平阔,绿风盈野,平畴千里,一望无垠,城市远远矗立在雾岚里,成为背景。也只有黄河,才有力量把大地塑造成这个样子。这时候,空气里适时荡过早春滩涂杂草的气味。闻到草香,心里便踏实,身处异乡的感觉就淡下去,一副寻回自家故园的样子。
古人的地理划分,气度非凡。以黄河为界,河南、河北;以山定位,山西、山东。山之东,山之西,指的是同一座山,就是太行山。说起来,多少有些不近情理。山东人一辈子也没见到太行山,甚至连太行山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过,自己的家乡却被叫了一辈子山东。替山东老乡抱屈,觉得太冤了。可是,从来没有听到一位山东老乡抱怨过,古齐鲁就是老山东,老山东就是古齐鲁,安之若素。巍巍太行山,矗立在山东西边更西边的地方,那连绵千里的北方大山,更像是一个强大到极致的心理屏障和地标,构成一幅具象到极致的山海图谱。大山西屏,长河贯通,黄河由西向东蜿蜒而来,于是,巍巍太行与滔滔东海相互唱和,地理山川顿时气脉相连,浑然一体。
从老舍笔下知道济南这座城市,是被大山围起来的一座老城,是一座安静和平和的古邑,有山有水,格外宜人。冬天无风,雪落无声,天是湛蓝的“响晴”。初读老舍的文字,总觉得遥远的济南是如此新奇,同时也如此陌生,是一处结结实实的异乡所在。可是,两度来济南,异乡感仿佛沉睡过去了,怎么也唤醒不过来。
朋友招呼,要到城市边缘的佛慧山去。同行的是一位女孩子,女孩子一开口,我奇异地问她:你是山西人?女孩子一口普通话的尾音里,不经意有山西大同那一头的方言发声法。
坐实了,果然是属于过去的乌兰察布盟,现在称为集宁市。女孩子的家乡是内蒙古的兴和县。女孩子惊奇眼前的人怎么一耳朵就能判断出她的籍贯。一再问,却不回答,就笑起来。几百年走西流,内蒙古中西部汉族聚居区域,几乎都是晋语区,呈现出与山西方言与内蒙古中西部方言垂直对应的景观。而兴和县,紧贴着时期晋绥交界的边子,隔一条长城,与大同市接壤,方言都是大同话。不管怎么说,是遇到老乡了。女孩子也认同,确实遇到老乡了。
她讲她的家乡,讲她还在兴和家乡的父母亲和哥哥,还讲自己的村庄。讲着讲着,逐渐清晰起来的那故园和村庄,从语气里判断,它应该就在济南郊外黄河岸边某一处山包下面,或者滩涂绿树那一边,远不到哪里去。
跟她讲我倾听的这种感觉,在林场工作的姑娘却不以为奇,她讲,就是因为一条黄河,济南这边的土,都是从上游随河而下的北方大塬黄土,泥土味道与家乡别无二致。随泥土裹挟下来的草籽、树木果实,复又生百草,长杂树,简直就是家乡风物的复印件。尤其是这春天,一出门深做呼吸,草木嫩芽散发出来的气息,会把你身处异乡的乡愁洗得干干净净。
这就来到佛慧山脚下。早知道济南是被众山围起来的一座大城,可是到了境前,还是要感叹的。这些山大抵是泰山的余脉,黛青色的山峦,虎伏兽蹲,棱棱嶒嶒,斜插出来,横贯过来,依然不失泰山主峰“一览众山小”的气势。高楼如笋,桥架如带,街衢延伸,市声如潮,车辆川流不息,城市恍然之间在群山之间腾挪,让这座现代化的老城具有了一种别样的空间感,其气度和格局,是“现代化”三个字远远不能概括的。古齐鲁啊老山东,老山东啊古齐鲁,城市呈现出来的空间感,突然有了历史的厚度。
大山不由分说进入城市,或者说城市敞开怀抱接纳大山进入,参与城市规划,怕只有济南了。说苍天格外眷顾,可以,但总是规划城市的人不负苍天眷顾,才显得格外重要。
于是,说到眼前的佛慧山。佛慧山,在老百姓的口语里,直接说成“橛山”,像数根木橛子平地高耸,突兀而庞大。橛山是济南城内最高的地方,登顶,济南全城便尽收眼底。古人文人荟萃,是济南八景之一。山脚下隔条马路,便是密集的居民区。还不是周末,这座大山游客络绎不绝,上山的,下山的,不断头。佛慧山,顾名思义,山上当摩崖刻佛。拾阶而上,透过密扎扎的植被,山体的岩石齐整,端是刻造佛像的好地方。问询之下,果然。之所以以“佛慧山”名之,曾有北宋高达7.8米的佛头造像,沿佛头两侧,摩崖石龛石佛那就更多了。明代,山下曾有明元寺,早已坍圮。
古迹漫涣,旧址仅存,说起来多少有些遗憾。来自济南园林部门的作家云亮一路的惋惜,说看看你们山西,地上的文物何其多,我们这里差点。我说,也是上天眷顾,我们山西干旱少雨,才保存下那么多地上文物。山东一早上下的雨,可能达到我们山西一年下的雨。想看实物,来山西,想领略文化厚度,还得来山东啊。
这就注意到佛慧山上的植被,蓊蓊郁郁,阳光需要躲闪好多层树枝树叶的遮挡,才能洒到地上一点两点光斑,闪一下,又不见了。云亮就有说的,这佛慧山,林木覆盖率达到85%,各种各样的乔木和灌木加起来有6000多种。随手一指两侧的树,一种树和另一种树呼朋引伴,自成群落。云亮说,之所以选择这么多品种,一是让山上和植被自成生态圈,二是保证四季都有绿色,各个季节颜色不一样。显然,这是他们园林部门的功能。也是他们园林部门的擘画。云亮还要指其他树木,我是最怵这个。每到一地,总有陌生的植物出现,下载一个识别植物的APP,走一路,拍一路。拍一路,识一路。最后还是记不全。6000多种乔灌,一种种拍下来,那得多长时间。赶紧阻拦,赶紧赶跑,山上还有奇景。泉汇成瀑,集瀑为池,池边拾阶而上,还有一个庞大建筑物,是一间供游客休息的书吧,在那里泡一杯茶,待一上午也没有人撵的。
济南城里有山,佛慧山最高,但不止佛慧山一座。山是城的一部分,城又给山增加了新内涵。闲聊中,我好奇。在房地产炙手可热的今天,佛慧山周边并没有像许多风景区那样,建小区,造别墅,辟宾馆,一处都没有。云亮说,哪里,十多年前,佛慧山周围曾被开发出来很多宾馆、饭店,市委市政府下决心实施佛慧山生态保护和修复,可是花了大力气。如果十多年前来,肯定看不到今天的样子。
山以山的模样进到城里,城以城的气度接纳大山,这大概就是当初山与城相会的初衷吧。云亮讲的这个细节,恰恰证明,济南,真是一座有气度的大城了。
鲁顺民,山西省作家协会党组成员、,《山西文学》主编。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。著有《山西古渡口》《天下农人》《礼失求诸野》《送84位烈士回家》《赵家洼的消失与重生》《掷地有声》(脱贫攻坚三部曲)《将军和他的树》《潘家铮传》等。获得赵树理文学奖、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、冰心散文奖等多种奖项,作品两度入选中国好书月度榜。十、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评委。